于管家领着众人穿过厢廊来到石屋后厅,即见偌大一张筵桌摆在屋中,足可挤下十七八人都没问题,显然前庄主杜希孟为人极是好客,庄上不时可闻酬酢笙歌之景,这才用得着如此巨大筵桌来使。胡斐身为玉笔庄的庄主,这时自是坐上了首席。汤笙来者是客,于管家便要领着他朝庄主下首之位坐去。
岂知幌的一闪,那两僮动作好快,这时却早已抢在汤笙跟前,当下就往胡斐两旁坐了下去。于管家微然一楞,见胡斐并未出声喝止,心想此人必是不受欢迎之客,也就不再死守宾主之序,当即领着汤笙迳往一旁坐了下来。
常氏兄弟身形瘦长,腰板儿始终打的笔挺,这时闷声不响的就往汤笙对面一坐,兄弟俩各一对倒八字眉又粗又长,当场令得汤笙两眼霎时间不知往那里瞧来的好。胡斐说道:“清早用餐,敝庄几道小菜实是不成敬意,还请汤星宿莫要见怪才是。”汤笙道:“胡庄主客气了。”胡斐道:“这两位是常氏昆仲,都是自己人,大家不用客气。各位请用。”
汤笙就等他这句话说出,眼见于管家将饭盛上,筷子一拿,便要开动用餐,却听得对座常赫志说道:“素闻冥月宫十八星宿各具惊人艺业,兼其九星联宫为主,九宿星象为辅,阵式斐然,前呼后应,当真是非同小可。然则江湖传说未免多所牝牡骊黄,有的说十八星宿
乃是主宫,有的则说十大星座才是中枢,却不知汤星宿当局者如何看待?”
汤笙听他问来,筷子只举起一半,当即又放了下来,说道:“本宫二十八星斗平日各司其职,十八星宿与十大星座同属“星罗棋布无极阵法”中不可或缺的支阵,向无所谓主从之分。概因主者乃其从,从者隶其主,纵横相连,乾坤相激,敌从则我主,我从则敌主。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同人趋大有,此谓无主无从是也。”
常伯志趁着两人对话,已是一碗白饭配菜下肚,这时将手里空碗递给于管家来盛,接口说道:“佛家说,一切法常住,是故我归依。心者,道之主宰,虽小违,要当大同。阵法即人法,人有心,法则无,故有此主从之说。”
汤笙闻言,脸有讶色,说道:“这位大哥所言差矣。要知心与法皆是空灵之境,所谓主从之见,大都是常人郢书燕说的穿凿附会或曲解原意,岂可因此而跇越万里的来斫伤正道之法?天子以功名财帛相羁縻,若不能网罗天下文武才士以用,便欲加之斧钺而灭,胸襟如此褊狭浅薄,于他而言,却是主者为法以道之,从者则是只能吁求勿被边缘化的无谓呻吟罢了。由此观来,万象法中不成法,法理难求必自空,这也才是本宫“星罗棋布无极阵法”所要楬橥的精神了。”
胡斐见他果真连篇累牍的来与常氏昆仲辩解
一番,心里暗自好笑,当下只管领着两僮埋首踞案大嚼就是。
但见常氏兄弟一人随口问上几句,汤笙便即言辞滔滔的来加以详述清楚,另一人则是乘机捧碗挟菜而吃,手里一双筷子上下使动迅速,以碗就口,手快嘴更快,稀哩呼噜的咬嚼几口就全给吞下了肚。待得汤笙好容易话落中断之际,便由吃完的这人接过话来与他抬杠下去。那原先与其对话之人,这时则是赶紧捧碗狼吞虎咽,听得汤笙之乎者也般的咬文嚼字说来,力挽主见,解析精辟,虽是略嫌言语噜苏,但其眼界之宽,腹笥之广,却也是各人从所未见。
常赫志这时已是三碗饭菜下肚,手里接过于管家盛过来的青菜豆腐蛋花汤,呼呼呼三口就给干了个精光。当下嘴角一抹,说道:“所谓空灵之境,其实便有如佛家所倡言四大皆空般的虚幻。万象皆法又不成法,看似无主无从,实则却是既主又是从。以剑御道,依道驭阵,说穿了还是虚中求实,幻中拟真,当非高深武学所吁求的玄无境界了。”
汤笙闻之颇不以为然,摇头说道:“非也,非也。君不闻:‘彼且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这里的“空”,指的乃是悬搁浊泥世界,而让清水自由流淌的世界。
“佛家说,能把丑恶及时从自己生命中清除出去,身心中不再
淤积尘世的劫灰与浊物,便得大自在。武林中诸多成名的人物,往往极难回复平常之心,而来越过‘英雄’这个关口。一旦在武林中有了声名,便产生超越常人的幻觉,需要他人来唱赞歌,甚至需要民间社会来补偿和敬奉。
“于是乎,无论是苦难到来,甚或是荣誉到来,都不能平静对待,不能像昔日那般生活,也不能和往常那样的对待每一个朋友和每一个陌生人。依在下浅见,所谓武学思想者,原本就是面对黑暗思索之人,更是在万般劫难中独坐独语的冥想者,尽管没有路可以行走,但只要有一个小小坐处,那也就足够了。”
胡斐听他鼓其如簧之舌,一席话侃侃说来,竟是具有超尘出世般的觉悟思想,哲理深究,波澜独老成,令人闻之颇有醍醐灌顶之效,心中不禁打了个突兀,说道:“汤星宿一番开示,当真说得上钩章棘句,掏擢胃肾,令得在下众人无不茅塞顿开。正所谓‘笼鸡有食鼎镬近,野鹤无粮天地宽’,武学中的空无之境,何尝不是为了追求自由而获得的大自在?由此观之,贵宫创先者北魁星北云天宫主,当年之所以舍弃万世大业而遁然隐去,想来必是深受个中影响的了?”
汤笙谦道:“胡庄主一言之褒,荣于华衮。在下冒昧遣文厥辞,胡吹大气,岂敢欣然受落?当年本宫前宫主北云天武学思想独树一格,躐
等求进,当世少有,却仍兀自喟叹犹有未及,这才隐退深山求得大自在。”胡斐听他话中似乎言不尽意,问道:“汤星宿可有难言之隐?据在下所知,其中尚有不为人知的内情才是,莫非阁下从未听闻?”
但见汤笙青白色的脸上红了一红,随即又转青色,说道:“江湖上传言极多,却也做不上准的。”胡斐心道:“既是做不上准,且待我诓他一诓,或许能有所斩获。”当下说道:“传闻北云天隐退后深居孤山之湖,不知是也不是?”
汤笙闻言,不禁奇道:“孤山?胡庄主何以如此说来?”胡斐道:“江湖上传有一首歌诀:‘北魁星,孤山湖,碧雪连天一叶舟。东方照,水中影,霞彩无云雪中天。白莲花,松柏摇,冥月当空一江山。西园桥,双龙舞,清风吹拂满身轻。’北云天江湖上向有北魁星之称,此首歌诀里所描述的,自是他隐退后的悠然生活岁月了。”
汤笙听他将歌诀背颂出来,说道:“这首歌诀传之江湖已久,想来胡庄主不知其中典故罢?”说着微然一笑,仿佛心中一块大石落将下来般的笃定不少。当下捧起碗来就要伸筷夹菜而食,岂知定眼一瞧,桌上九盘菜汤竟是早已给清了个精光,只剩左首一盘花生里还有几颗幸存,右首盘内则是几根萝卜干又老又粗,当场令他脸呈绿色,不知如何是好。
胡斐见状一笑,说
道:“我们几个当真是山中莽夫,十足的饭桶大肚样,用餐向来不落人后的。”说着朝于管家说道:“庄上可有什么预备菜肴?”于管家道:“清早准备不及,就只山下送上的馒头是现成可用的。”汤笙闻言忙道:“馒头甚好,就请于管家辛苦送来。”于管家脸望胡斐,见他笑着点头示意,这才入内拿了一盘冷馒头出来。
就见汤笙两手各拿一粒馒头在手,吞咽速度飞快,右上左落,倏忽间连吃了四粒馒头,就怕晚了些连馒头也没得来吃的惶恐样。于管家沏上一壶茶来,替各人斟满后逐一奉上。汤笙连食数粒冷馒头,正感口干舌燥之际,待见于管家将茶奉到,手里一接,忙不迭的就往嘴里送去。于管家惊道:“小心烫口呀”话声未了,就见汤笙鼓着双颊,倏地侧过头一嘴喷了出来,嘴里呼呼而叫:“好烫,好烫。”于管家两眉一蹙,心道:“废话。这茶那有不烫的道理?”
汤笙在众人面前出窘,满脸红通的腼腆哈哈笑道:“瞧我这副慌手慌脚的蠢样,当真是要令各位笑话来了。”胡斐见他受窘后却是自嘲而笑,胸无城府,足见其人可善,不免心觉过意不去,朝于管家说道:“于大哥,烦劳在书房另摆小桌酒馔,小菜以下酒者为佳。我与常家兄弟、汤星宿欲来小酌一番,还请于大哥尽快备来。”于管家当即应了而去。
少时
,于管家来请,众人起身移步书房,见房内四壁图书,几列楸枰,架陈瑶琴,甚是雅致。两僮不便入席,当下立身站在胡斐身后,不时为座上添酒送茶。胡斐与常氏兄弟饱啖了一顿,当下只饮不食。汤笙见肴精酒美,心中甚喜,一双竹筷上下起落,宛如将小菜当正餐来用。半晌过后,胡斐见他饱食,问道:“汤星宿方才所说典故,不知为何?”
汤笙饮了一口酒,闻言颇感踌躇,嗫嚅了半天,好不容易说道:“胡庄主适才背颂的歌诀本身并无误处,然其指的却非本宫前宫主北云天。”胡斐讶道:“怎么不是?北魁星指的若非北云天,那么又是意指何人?”
汤笙两眉深蹙,说道:“并非在下故弄玄虚,实是此事攸关本宫一大秘密,不便明说,还请见谅则个。”胡斐听得一急,说道:“苗大侠这时正依着这首歌诀找上前去,若是北云天不在孤山,那岂不要糟?”汤笙愕然道:“怎地苗大侠上了孤山?”胡斐只得将苗若兰遇上‘雪湖兰狮’之事原本说了出来,苗人凤也因此而上孤山寻找北云天去了。
汤笙听后好生为难,说道:“这唉,这要怎么说呢?总之,本宫前宫主并不在孤山,苗大侠只怕要有难了。”胡斐奇道:“汤星宿此话怎讲?苗大侠最多不过是找不到人罢了,却是何来的有难之说?”汤笙却尽是摇着头不语。
常氏兄
弟一直在旁静静听着,这时见汤笙一个劲摇头不说,那常家大哥常赫志脸容不悦,说道:“汤星宿,贵宫命你来向苗大侠投刺送帖,这下可好,苗大侠却是不明就理的上了孤山,万一真的遇上险难,只怕数月难以回返了。依我兄弟之见,这张帖子我们玉笔庄既是收不得,那么就请汤星宿迳将请帖送往孤山得了。”
汤笙闻之愕然,想想这话不无道理,但依苗人凤脚程之快,自己这时岂能追得上去?心中不禁忖道:“苗人凤虽是称做打遍天下无敌手,但那只是尚未遇上真正世外高人罢了。这回他孤山一去,何止有难,恐怕连命都要给丢了。”这时见胡斐一脸急躁的神情朝他望来,继之一想:“宫主既是派我前来,使命未达,势必无法回去交差。说不得,只好冒险上一趟孤山了。这胡庄主看似年轻,武学修为竟已不在苗人凤之下,有他陪同前往,或可两相照应才是。”
汤笙心知若要胡斐自动请缨陪同前往孤山,非得将本宫这道秘密说出一二不可,否则难以收效,当下说道:“江湖上只知北魁星指的乃是北云天此人,却不知‘北魁’与‘北星’实则是分开来的,合在一起才是‘北魁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