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拜入太衍宗后,刚开始的几年里几度偷偷下山,也有在凡世打听,打听天下有没有那里出现过心口纹着红色龙印的人。因为纹着龙印的必定都是楚国皇室嫡系,这一脉又只有宗辞,他胞弟两人而已,绝不可能出错。
可惜没有,从来都没有。
久而久之,这点渺小到近乎不可能的希冀悄悄熄灭,归于死寂。
而如今,而如今,宗辞却在厉愁的心口上看到了与他心口如出一辙的龙印。
玄衣男子上半身胸膛赤裸,墨发黏在身前,因为欲望而升起的晶莹汗水像是给他披上一层亮晶晶的薄衣。
那块龙印,张牙舞爪的龙印就攀爬在他的心口,伸出尖利的罩牙,分明和宗辞身上的一模一样。
生平第一次,白衣剑尊那双从来稳稳当当拿剑的手,抚摸心口时却在不自觉颤抖。
凌云在第一次看到那个跪在雨中的侧脸时,感到莫名亲近般停下脚步;甚至在听旁人说了那玄衣新弟子的闲话后,没有丝毫犹豫地同师尊清虚子引荐。
这具用厉愁骨肉所做的身体,宗辞的魂魄在进入后感受不到任何一点阻碍,甚至觉得如同自己的身体一般轻松。
厉愁同他一样是天灵根,甚至就连根骨也是天生剑骨,修炼起来事半功倍,即便连千年间修真界公认修炼最快的玄玑剑仙也不及他们两人的零头。
太多太多。
这条断裂的线一旦拼合上,所有先前被忽视的蛛丝马迹都争先恐后涌了上来,纷纷攘攘着宣誓着自己的存在感。
宗辞的声音颤抖:“阿愁,这个龙印,是什么时候有的?”
厉愁见他表情不对劲,像是极悲伤般,拢在身旁的手指倏地收拢。
阿愁这个称呼,像是一下子把他拉回了当初和师兄一起走马仗剑走天涯的岁月,恍惚到让他几乎有落泪的冲动。
可他同时也知道,事情一定超脱了他的掌控范围,走向变得不可预估起来。偏偏厉愁不知道具体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本能的感到恐惧。
玄衣男子沉默半晌,“一开始就有。”
“从我还是齐国太子时。”
厉愁小时候的记忆十分破碎,只记得像是夜夜仓皇奔走,不得安宁,常常梦见大片大片的黑影。
再后来,有记忆的时候,他一直在齐国左将军的将军府生活。
在将军府,他就像个外人。既不像将军府的公子们那样有父亲和母亲,所有人也同他保持距离,虽说恭恭敬敬,却也足够疏远。
记忆最深的,或许是那日左将军无视侍卫的阻拦,强硬闯进厉愁洗浴时,阴晴不定地看着他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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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小小的厉愁并不懂,等到当日齐国国君大张旗鼓地将他从将军府接回皇宫,他被宫人簇拥着册封时,他还怯生生地问过那位负手站在一旁的国君。
“父皇心口那个印记,是不详的象征吗?”
齐国国君愣了一下,宽大而温暖的手掌就落到了他小小的头顶,“当然不是。”
厉愁抬起头,“那为什么在入宫前,他们要把我的印记用香膏掩盖住呢?”
头顶的手掌倏尔收拢一瞬,复又很快松开,“那绝不是什么不详的象征,那可是龙。古往今来,龙都是真龙天子的代表。我阿愁果然天赋异禀,生来就该是我齐国的太子。阿愁可千万莫要听那些下人胡说,父皇这就回去砍了他们的脑袋。”
“毕竟那可是他给你留下的印记。”
她?是指母亲吗?
厉愁懵懵懂懂地问了,却只换来齐国国君高声大笑。席间却也无人胆敢抬眸看这凶名在外的暴君一眼,生怕人头就此不保。
“是,那就是你母亲留下的。”
再后来,一切都像是齐国国君说的那样。所有宫人都对他心口的龙印三缄其口,偶尔厉愁非要较真,他们也只会战战兢兢跪下来顶礼膜拜。
也许,这印记的确就像父皇说的那般,是母亲最后留给他的东西吧。
厉愁轻轻抚摸着胸口的印记,沉沉睡去。
他不知道,就在那日后,整个东宫为他整理起居的宫人都换成了哑仆。隔着数条街的将军府地牢,走漏风声的下人被接连一个个处死。
再后来,就是那永无止境的血色一夜。
厉愁亲眼看着那个年轻的白衣少年一剑洞穿了父皇的头颅。
从此,成为了他的仇恨,他的梦魇,他踽踽独行的阴影。
后来,厉愁拜入鬼修门下,受尽折磨。
再后来,他在人世红尘中辗转,最终拜师太衍宗。
而心口上的那道红印,也因为他不确定凡世间有没有人知晓齐国太子存在一个那样的胎记,小心翼翼地用秘法隐藏了起来。
虽然修真界十分重视礼节,除非极为亲密之人,不然所有人都穿戴整齐,鲜少能够察觉。但既然拜入了当初灭国仇人的门下,厉愁就绝对不可能犯下身份暴露的错误。即便同过去有一丝一毫可能的联系,在大仇还未报的时候,他都会亲手将其斩断。
这一隐藏,就是好几百年,久到厉愁堕入鬼域,在黄泉之门后彻底成为一具活死人后,秘法才自然而然解除。
厉愁这般说完,却见到白衣青年似喜似悲的双眼。
他心头那不详的预感越发强烈,过了许久才张口,“师兄为何忽然问这个?”
深达万丈的地下遗迹里空茫一片,只有绵延不绝的苍白骨堆,在那盏油灯倒下的火苗里明灭,空荡荡的眼眶里像是燃起一簇簇跳跃的阴森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