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沉的黄铜浮雕贴在议事厅正中的石壁上,柯恩看着上面的图案,脸部控制笑容的肌肉蠢蠢欲动。
雕刻的是一只手指尖长着利爪的褐黄猴子,髭须光润浓密,从树叶间探头而出,将一只鸟雀擒入掌中,迅捷似风。
这即是飞狨,氏族的图腾。
一万五千年前精灵族群结束了乱世纷争,废除了野蛮的部落规则,以律法和礼仪建立了全新的帝国,图腾这种原始的象征不再流行,但被许多氏族保存下来,成了祭祀供奉的对象,高贵心灵的寄托。
穿着华美精细的衣物,措辞文雅,武艺精妙,却缅怀一头野兽,想到这儿,如果不是在开家族会议,柯恩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一个文明的社会关系,往往取决于生存的方式。
繁衍的困难,人丁在战争中的消耗,不菲的育儿成本,使得妻妾制度在帝国中飞快的推广开来,并且女性也要积极的投入生产和军事活动。
为了降低继承权产生的内耗,嫡长子继承制也纳入了帝国法律的保护。
柯恩·飞狨就是整个精灵婚姻风俗的产物,一个母系势力低微,才干较为出挑的次子,被氏族领看重,接纳进了决策圈,可他没感到跟以前有什么不同,他可以在会议中言,然而没有人支持他,还会遭到冷言冷语,平日里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远不如往常自在。
他宁愿自己是个平民,不用背负家族的使命和野心,氏族的出身带不来柯恩想要的东西,他不能追求自己的理想,亦得不到心上人的青睐,“真龙骑士”成了他仅存的梦。
“上遥州的前线传来了消息,尤因坦借着山洪阻路,舍伦军队人乏马瘦的机会,取得了一次小胜,击溃了人类的先锋军,斩上千,听说近日就有他的特使回城,来势汹汹啊。”飞狨氏族领展开了当天的议题。
“他一定是想说服总督大人,动员遥州的民兵,增援他麾下的部队,本来各家的村落因为战乱荒芜了,边界的森林被烧毁了不少,正是要稳固下遥州国土,恢复产业的时刻,为何要穷追猛打呢,还不是贪图军功。”一个族中长老说到。
“尤因坦一定是想反攻进入舍伦王国境内,在他看来下遥州无险可守,无关紧要,真是个不知同胞疾苦的武夫,我州出产丰沃的林地,有三分之二在下遥州地区,而毗邻的麋鹿堡山地贫瘠,攻入敌境也挽回不了损失啊。”一个族中长老又说。“定辽城内不单粮食涨价了,烟叶和酒水以及香料的价格,都在疯涨。”
“将军大人有他自己的考量吧,会不会是舍伦王国有大军在后,他不得不趁胜追击,积累优势,以便应对敌人更凶猛的攻势?”柯恩开口了。
在氏族内人人都知道他是有名的“帝国派”,私下嘲笑他是个连立场都分不清的家伙,还声称是为大局考虑,也不想想没有氏族哪儿来的大局。
“我年少的弟弟,不要被‘驱云大将’的美名迷惑住了。”
柯恩的兄长,也就是族长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站起身,环视议事厅内的氏族骨干成员,摆足了派头,“我委托帝都内的朋友打探消息,得知了尤因坦这么做的理由,据说是御前九位枢机卿中的某位大人年岁渐高,过几年就要空出卿位,尤因坦想借着与舍伦人交战的机会,捞足功勋,为升迁蓄势呢。”
“什么?”
“竟然有这种事?”
“狂鹫氏族是想用我们的血,来换取权势呐!”
议事厅里一时众情纷涌,这个消息令柯恩也无话可说。
“枢机卿的官位不是小事,狂鹫确是个声势煊赫的氏族,可尤因坦的资历似乎浅薄了些。”一位在州中任职多年,详知官场旧事的老迈长辈问到。
“叔祖父,您忘了么,就算是哪位背景深厚的大人补上了卿位,总有原来的官位空出,尤因坦依然能去谋取禁卫将军或枢机副卿的位置啊,他巴不得能早日离开遥州这种偏远之地,也不在乎我们这些本州的氏族了。”柯恩的兄长继续说到。
老态毕露的叔祖父摸着没剩几根的头,显出一副自己老糊涂了的抱歉表情,他的寿命已时日无多了。
“所以,我决定了。”起议题后一直没有说话的氏族领,表态道,“香萝氏族已经联合了其他的几个氏族,准备一齐向总督大人谏言,只等我们飞狨氏族加入,尤因坦·狂鹫的决策,视本州子民的流离失所于不顾,吾族当要主持公道。”
“总督大人会听取我们的建议么?”柯恩问,帝国为了避免政权割据的情况,一州总督不会任用当地人士,就利益范围上看,总督大人理应和遥州将军荣辱一体。
“总督大人器量不凡,我们一定能说服他的。”氏族领不经意地瞪了次子一眼,说到,“好了,会议结束,柯恩,你留下来。”
待众人走出大厅,只剩下父子两人时,氏族领面色不愉的看向次子,问道,“怎么,你对这件事情很不满意?”
“是的,父亲,吾族虽是遥州根基最为厚重的氏族,但几千年来一直都困在帝国一隅,我觉得都是一直在重复今天这样的事情。”柯恩直言不讳,一点儿也没有跟阿洛缇表白时的那种腼腆。
“为什么?”氏族领没有生气,颇有耐心地咨询次子的意见。
“香萝氏族这么做很好理解,他们缺乏积累,必须串连本州豪强,取得领导地位,深植关系脉络。”柯恩在父亲面前侃侃而谈,“但这一步吾族已然走过,再回头去抢夺名分,只会尾大不掉,被累赘攀附拖垮,吾族下一步要做的,应该是帮助总督大人,协理州政,以博得皇帝陛下的信赖,而这个位置,遥州尚没有氏族达到。”
“哈哈哈,”飞狨氏族的领大笑,“不知天高地厚,世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见到次子被自己笑得面红耳赤,氏族领收住了笑声,他知道这个孩子自尊心强,便说道,“所以我才会送你去参选‘真龙扈从’,虽说成为‘真龙骑士’的机会渺茫,但选拔的过程有可能上达天听,开拓眼界,结识外州的俊才,不过会议上说的那事,我还是要虚与委蛇一番,狂鹫做得也有点出格了。”
“我懂了。”柯恩听出了父亲对自己的期望,他顺从的回答道。
“还有一件事,我听说你喜欢上了一位同学是么,她还是个乐师家庭出身的歌女?”
这话让柯恩忐忑起来,父亲的语气有些轻蔑。
“她……她是个很有出色的姑娘,她参加表演是因为……”
“不用解释了,我听说过她让香萝家的小姐吃了苦头,算得上是学府的优秀生徒,但你还是少跟她来往比较好。”
“父亲,为什么,以她的能力,将来出人头地获得名位也未可知,况且我又不需要像长兄那样继承什么。”柯恩被阿洛缇拒绝过了,再受到来自家族的打击,对于这个少年来说有些无以承受。
“你将来会有什么地位我不敢保证,可这个鲁莽的姑娘,冒犯了名门望族,在本州出人头地是很难了,比如这次的晋级,她恐怕要白忙一场,再等十年吧。”
柯恩·飞狨怛然失色,父亲话中有话,“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这件事吾族没有参与,我也是收到些谣传,是说这次有子裔提前晋级的氏族,要一齐给她个教训,具体是什么教训我不知道,你放心,他们自重身份,不会伤及一个少女。”
太可耻了,柯恩心中怒火满溢,什么不会伤及一个少女,他亲耳听阿洛缇诉说过自己的梦想,若是因为氏族的卑鄙手段不能晋级,不能参选“真龙扈从”,这就是对阿洛缇最大的伤害了。
我该怎么做呢,愤怒过后,柯恩现,他能做的实在是太有限了,对情势一无所知,除了提醒阿洛缇小心之外,什么都做不了,一种泥沼般的无力感浸透了少年的心。